時光悠悠,十九年前,年輕意氣風發的主治醫師,應鄭良信副院長一再誠摯地邀請,踏進了台灣第一所西醫院─新樓醫院。那是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後,我從被蟬鳴鳥嘶充滿的大榕樹側門,穿過福音圖書室,進入這個有如隱匿密室的大診間,滿頭白髮的慈祥長者,娓娓道來,這座馬雅各醫師創辦,傳承耶穌基督「博愛」精神,肩負「醫療傳道」使命的歷史現場,急需徵求皮膚專科醫師,醫院卻捉襟見肘的困窘...,那堅毅沈著﹑發自內心虔敬的話語,有一股神聖的力量,彷彿上帝臨空宣喻!我竟然當下就允諾承擔。
回榮總,揮別多年同事及病患相處的情誼,辭去人人稱羨的高考公職。從此,我的行醫生涯,就與這編號「20診」─皮膚科門診,畫押上等號,從1994年九月開始,從零到有,就如母體與嬰兒般身命與共的聯繫。
位於東棟長廊盡頭幽暗的角落,是我在新樓駐診的基地。推開褐色木頭框住的大門,狹長密閉的空間,隔絕了醫院絡繹不絕的人流和紛亂的喧囂,讓我專注地傾聽每個求醫者急促焦慮的抱怨;冷冽白亮的日光燈,取代了太陽光,徹照那在身體張牙舞爪奔竄的病灶;位於長方形診間的最底處,被高從天花板垂降而下的黑色布簾隔離,是治療床和紫外線照光儀器的所在,承載著患者錐心刺骨的呻吟,膿血的噴灑,混合著各種疾病散發出的氣味,流動,層層交疊成皮膚痼疾凌遲的苦痛,如潮水般地洶湧漫延,肆無忌憚地鑽入隔著口罩的鼻腔,敲擊著我的腦神經。才了解,這無窮無盡的挑戰和責任,這質量是何等的巨大啊!
在這封閉禁錮的空間裡,我和求醫者,依循著不可知機緣的牽引,共同囚禁於這疾病與生命交流的牢籠!我總得奮力地從那錯綜複雜的病史和穿梭交織著憤怒與期待的病灶,冷靜地梳理出解決的治療方案。希望每個走出20診的患者,病體能夠因此得到痊癒和釋放;心靈深處,更貼近上帝對他的慈悲關愛!一次又一次的診治,是永無止盡的洗滌和修鍊。每個患者,各有乖舛的疾病故事;勘察每個千變萬化的皮膚病灶,背後總會飆出魔魅的真實面貌;大量宣洩的情緒渦漩,或誤解,或謾罵,或喟歎……,我必須在這殘酷的壓力下,挺著白袍之身,忠實並專心矢志地貫徹曾舉手立下“希波克拉底斯(Hippocrates)”的誓願。
好幾次,我累了, 想轉身棄甲而去,逃離這殘酷又無奈的長期抗戰!健保給付和醫病關係的惡化,讓專業的診斷和醫療被廉價地丟棄一旁,應付無理的要求和挑釁,反而成了看診最耗心力的折磨。可是,當一張張或關懷或感謝的紙條和點心,塞進20診的門縫,成為喚醒我「初發心」的咒語,繼續參透這身心糾葛的日常。每次經過馬雅各安寧病房,看著暐雯細心體貼地照顧患者,熱切的眼眸流光中,當年那位進出20診的小女孩,長大成人,也加入新樓的行列,像一粒微小的蒲公英種子著陸生長。
十九年的光陰,蓄歛了醫護團隊曾揮灑的汗水和在老病中自我省視的磨鍊。那點點滴滴,在重遇之時,轉化為綿延的善念,追尋醫療照護本質的傳承。那一片逝去的青春時光,隨著20診的關閉,留下的,是復刻在我、護士和病人們的記憶中,才能共同指認的風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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